從鄭州坐火車轉平頂山,又在暮色中從平頂山乘公共汽車到郟縣,次日清晨曦光里從郟縣擠城鄉公交到茨芭鄉,一路之上輾轉曲折,有暴風驟雨也有烈日驕陽,挈婦將雛拖家帶口,按常理當苦不堪言,但我心中卻甘之如飴。只因東坡先生在那里正等待我們遲來千年的約會。
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寫道:“明年閏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郟城縣釣臺鄉上瑞里。”
1101年蘇軾病逝于常州,“明年”就是1102年,安葬于郟縣。
這兩年,北宋的天空布滿陰霾,賢臣良將多離世或致仕,朝政漸被佞臣掌控,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1101年,天文學家藥物學家蘇頌病逝,北宋名臣范仲淹次子范純仁病逝。宋徽宗起用蔡京。1102年,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病逝。奸相蔡京于端禮門立元佑黨人碑。
這些窩心之事,有些先生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些卻永遠也不知道了。離去,未必是壞事;放下,就是大解脫。
關于他安身汝州的說法,有很多種,我寧愿相信是他從心底喜歡這片土地。可是,先生雖在1084年被任命汝州團練副使,卻并未真正到汝州任職。這話,我說得終究不夠坦蕩。也許,最能夠證明先生喜歡這片山水的是他自己的遺言。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記載:公始病,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
一個人,縱然胸襟開闊,縱然心懷豁達,縱然能夠相信“何處青山不堪老,更有長江浪濤聲”,可心底深處也應該是想落葉歸根回到故鄉的吧,可先生卻留下遺命,“葬我嵩山下”。
真的是嵩山腳下,雖然千年之后,風景迥異,可也是嵩山腳下,先生的遺愿終于得償。生前很多心愿未及實現,像父親蘇洵的易經著述之命,像與弟弟蘇轍的風雨對床之約,駕鶴歸去之時的最后一個夢終于圓滿,這樣的人生也算接近圓滿吧。三蘇園就孤獨地屹立在嵩山腳下的曠野之上。視野開闊,卻讓我心中無端地生出一種悲涼之感,不知什么原因,第一眼看到三蘇園匾額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三個字卻是“定惠院”。
我去當日,偌大的一個園子,竟然幾乎沒有人。和妻子女兒在園中尋尋覓覓了一整日,只遇到兩撥游客。耳邊只能聽到沙沙的風聲,風靜下來,甚至能聽到螞蟻在地上迅疾爬行的聲音。園中到處生長著孤寂荒涼,“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史鐵生《我與地壇》原話借來)。歲月熱鬧現世喧囂,面對燈紅酒綠,很多人都無法靜下心來,更不要說去追尋一個千年之前的文人。試問當世有多少人知道東坡先生葬身何處?
我不是導游,不想把拜謁行程逐一列舉介紹,但園中印象深刻的所在卻還要用拙筆試著記錄。這也應該是三蘇園最有特點之處吧。
園中有一百座大江東去碑,分別由當代著名書法家用篆隸行楷草五種字體寫成,內容都是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莊嚴肅穆,非常壯觀。我甚至能感覺到東坡先生就在石碑之間捻須微笑,看著后人對這首豪放詞的扛鼎之作作各種不同的理解,也看著后人因種種緣由對他做各種不同的評價。
三蘇祠堂大殿之上有父子三人的元代彩塑,經數百年而色彩艷麗、栩栩如生,多次戰火之下歷劫而存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大殿不大,但有了這三尊彩塑,顯得異常輝煌。拜祭之時,感覺先生正用溫暖的目光照拂后世,讓我如沐春風。
廣場上,有他的漢白玉布衣塑像。長身站立面向西南,左手握書卷在身前,右臂微彎曲在背后,面帶超曠放達微笑,眉宇之間淡然灑脫。所見東坡塑像眾多,眉山密州徐州黃州潁州惠州都有,以這一尊最為高大巍峨,讓我心中敬愛之情潮涌而至,情不自禁鞠躬致意。
墓園中,數百古柏向西南傾斜。鄉人謂之“思鄉柏”。守園人告訴我,這些柏樹原來剛植下時,棵棵直立,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株接一株慢慢傾斜,但都是朝向西南方。東坡先生有詞云: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眉山正在三蘇園的西南向。鄉人說,定是東坡先生在天之靈思念故土,無所附依,便借柏樹表達對眉山的牽掛!所以為這些柏樹被稱為“思鄉柏”。
既名“三蘇園”,自然是父子三人。老蘇的衣冠冢居中,左首是大蘇,右首是小蘇。東坡先生的墓碑上,只有幾個非常簡單的字:宋東坡子瞻蘇先生墓。沒來之前,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墓碑,應該高大巍峨,上面寫滿了他的頭銜,任過的官職,走過的長途,寫過的詩詞,甚至吃過的美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塊僅僅盈尺的石碑,這樣樸實無華的九個字。但是,這幾個字,比所有官職頭銜都讓人感到震撼,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翰林學士知制誥,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知禮部貢舉,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龍圖閣學士,但你一定不會不知道“東坡”“子瞻”,甚至聽到這個“蘇”字,心頭都會隱隱約約浮現出那張俊朗清癯的面孔,那筆肉豐骨勁的書法,那手雄渾豪放的詩詞,那些汪洋恣肆的文賦。
先生名篇《定風波》有名句曰:此心安處是吾鄉。現在先生的軀體安放在河南,這片土地就更增添了文化的厚重!
我想,此身安處,也可以是吾鄉!
在三蘇園中,還有一個插曲。拍照的時候,因為手機閃光燈的原因,我的身影倒映進石碑之中,與碑上的字融為一體。不仔細看,仿佛石碑中藏著一個人。之前從沒有過這種經歷,讓我覺得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更讓我感覺自己的身影長留在這三蘇園中,與先生之靈相伴,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