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誕生起便是一幅無法復制的書法精品。后來,你便被一個帝王,一個時代頂禮膜拜為一種神品,于是便有了一個個有關你——《蘭亭序》——的永恒話題,一座書法史上巍然天地的高峰,一個被后世書家心儀手摹的書法典范。
永和九年的那個暮春之初,你和東晉的“少長”“群賢”來到了蘭渚山下的蘭亭,洗濯、嬉游、祈福、消災。“仰觀宇宙萬物,俯察品類之盛”,遠望靜默的遠山,近睹蔥郁的蘭花,不禁心馳天外,詩興勃發。列坐于曲水之畔,取流觴而飲之,暢幽情而和之。歌曰:“欣此暮春,和氣載柔。詠彼舞雩,異世同流。”和曰:“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馀馨。”晴空下,群山中,惠風蕩滌著你的胸懷,淙淙流泉敲擊著你的耳鼓,美酒、歌賦撩拔著你的心扉。于是你提起鼠須筆,在那如雪般的蠶繭紙上開始了書法史上的永恒之旅。你把蘭亭那怡情悅目的自然風物幻化成一點一畫,你把東晉的雅士群賢“一觴一詠”“放流形骸之外”的風流灑脫融入字里行間,你把你對亙古如斯的天地,清談玄想的時代,“靜躁不同”憂樂無常的人生感慨訴諸筆端,你把你的縱情山水,崇尚自然,真率任情和風流曠達注入翰墨;你把深厚的功力,嫻熟的書藝,各家的風采,獨特的屬于那一個時代的風韻展現于《蘭亭》長卷中。“飄如游云,矯如驚龍,天機流布,挺然秀出。”于是就有了書法史上永遠無法復制的絕版——《蘭亭集序》。你曾想更完美的再現這一書法境界,盡管殫精以赴,疲神靡辭,終不能如愿。因為你提筆時面對的已不是蘭亭的山、水、竹、林;你的耳畔已沒有泉鳴、清歌,口中已沒有美酒、歌賦,心中更無“死生亦大矣”的人生感嘆。后代的書家也夢想復原真正的《蘭亭集序》,但又是多么地無奈啊!他們缺少齊魯大地先賢遺風的熏染,他們沒有江南杏花春雨的潤澤,他們沒有置身蘭亭“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的情境,更缺少羲之的“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的魏晉士人風度,因為時代的車輪已進入了另一個色彩斑斕、壯麗輝煌的時代。他們充其量也只是摹其影,描其形。那神韻,那個特定時代的,那一個有著獨特的藝術人生和獨特的美學追求的那一個人,在那特定的情境中的那一刻的生命的體驗和感悟中所撞擊出的令人炫目的火花,永遠無法復原。他宛如歷史星空中一顆璀璨的流星,在長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令人驚羨、欣賞不已后,在一位帝王的頂禮膜拜中,塵封于地下。從此,人們再也無法一睹他的芳容,于是只能隔著窗紙,觀其影,摹其形。但僅此已讓后世的書家兀兀窮年,心儀手摹,池水盡黑,卻不能望其項背;僅此便滋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書法大家;僅此,已讓墨香穿越時空隧道,飄溢華夏的星空大地。
又是暮春之初,又是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天氣。我來到了蘭渚山下,沿著羲之走過的路去尋找蘭亭古跡。漫步蘭亭甬道,佇立右軍祠前,循著“流觴曲水”,來到了蘭亭碑前。遠處的蘭渚山郁郁青青,靜默如仁慈的長者,近處鵝池的水碧波蕩漾,有如靈動的智者。掩映其間的森森林木,穿插云霄的竿竿綠竹,都激活了你對遠年文化的深沉遐思。你仿佛進入了右軍所營造的文化磁場,許多東西又迅速地復活了。站在《蘭亭集序》的展卷前,久久地觀賞,只覺通篇書意雋逸,形神兼備,觀后令人悅目愉心,神清氣爽,可以想象,書家在書寫時,情奔神瀉,一揮而就。整幅作品顯得氣脈貫通,韻味無窮,其巧妙變化所形成的百態千姿,是極其自然,而毫無雕琢之氣的。僅就全篇的二十多個“之”字,就寫法各異,無一雷同。或俯似蘭花之葉,或仰如墨池之鵝,曲項高歌;或疏能策鞭走馬,或密僅透風;或開如長舟泛于碧波之上,或恰似鵝池岸邊之卵石,或正如處子端坐,或欹似池柳驚風;或伸展如鳥翼,有翩翩欲飛之態,或收縮為點,眉宇之間,全藉顧盼精神;或長捺如流觴之曲水,或反點又似修竹之葉片……但又都結字謹嚴,避讓合理,疏密得當,錯落有致。充溢著整個畫卷的是整個魏晉時代的精神風貌,流淌于點劃勾捺之間的依然是羲之的才情與氣質。也許這正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吧!從中我讀到了藝術的變與不變,人性的靈動與沉穩。如果作者缺乏寬厚博大的情懷,缺乏自由活潑的心靈,他筆下的書作又怎能如此空靈動人,遒媚勁健呢?
又是暮春之初的一天,但天卻飄灑著春雨。風雨不時地敲打著窗欞,也敲擊著深夜未眠人的心,大自然的風雨正在演繹著一場花開花落的悲喜劇。燈下展貼細覽,搦管靜臨,獨享那“夜雨寫《蘭亭》”的愜意。那絕妙的字真是讓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俊美兮,如修竹之林,披離兮,似天女散花;美哉,如“虎臥鳳閣”,妙哉,似“龍跳天門”。我不禁陶醉于右軍所創造的美妙絕倫的書藝中。可是正當我賞嘆不已之時,一些信筆涂抹,錯而后改的字躍入我的眼簾,有的又是世人所公認的敗筆,這些字和其它的字相比是那樣的相形見絀,刺人眼目,如茂林修竹中的幾棵病株,似晴朗天空飄出的幾片暗云。讓人不禁“臨文嗟悼”,悲從中來。夜靜悄悄,春雨從屋檐上一滴滴地落在窗外的甬道上,面對著大自然的缺憾發出一聲聲的嘆惋。我不禁抬起頭來,再一次審視這幅傳世的書法精品中的缺憾之處,猛然驚訝地發現,這些字絲毫沒有自慚形穢之色:有的昂首怒步,有的挺然獨立,有的靜坐悟道,有的已“改過自新”,但都無不元氣淋漓,充滿著生命的張力,用自己的一點一畫演繹著這幅流傳千古的書法佳作。即便是那信筆涂抹的地方也是那樣的自然生動,那樣的有氣韻,絲毫不影響整幅作品的和諧統一。對于《蘭亭序》,后人往往津津樂道于二十個“之”字無一雷同之妙,豈不知這種合理與不合理,美與丑,清晰與涂抹,正確與錯誤以及錯后的更改,不也有一種真實自然的變化之美嗎?回顧羲之的藝術人生也是如此:既有“始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的遺憾,又有“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的迷途而返;既有早年的不得其法,又有晚年的爐火純青,登峰造極;既有“開倉振貸,直言諫諍”的兼濟天下的用世善舉,又有服食養性,遁入山水的避世隱居。“坦腹東床”頗不雅觀,但卻是率真任情,留下一段千古佳話;愛鵝成癖,使李白寫下了“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的佳句。“書如其人”,羲之的藝術人生不正是書法《蘭亭集序》的最好的解讀嗎?
夜更深了,春雨瀟瀟,滋潤著大地萬物,孕育著大自然的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