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鎮那時候有很多知青,外公外婆的鄰居就是一對上海知青,他們有一雙可愛的兒女,怎么看也不像練鎮這個小地方的孩子,就像一顆花的種子,即使落在任何的草堆里也能長出花來。
這兩個孩子平時很少出來,偶爾會看到他們去供銷社買點東西,或者出來迎接下班的父母。他們的衣服很整潔,女孩穿連衣裙,男孩穿著汗衫短褲,兩人都穿著腈綸絲的襪子。他們在練鎮是鶴立雞群的,因為練鎮的孩子在夏天從來不穿襪子,大部分孩子都穿木屐,一路是此起彼伏的打擊樂聲。
有一天,女孩子向我神秘地招招手,我就進入了他們的家。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寧靜雅致的家,五斗櫥上是那當當作響的三五牌臺鐘,沙發靠背上是手鉤的鏤空的蓋布,片子床架上是那銹花的紫紅色的罩子,花瓶里是艷麗的塑料花……屋子里隱約還飄著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女孩子告訴我她叫平平,她弟弟叫立立。平平細眉細眼的,活潑開朗,而弟弟立立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有一雙哀怨的大眼睛。平平捧出了漂亮的餅干盒,請我吃大白兔奶糖,那我是生平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奶糖。吃完了奶糖,我和平平就成了好朋友,接下來就得觀看她的表演了。她先用艷麗的喬其紗纏在手臂上當水袖,把粉色的浴巾披在肩上,然后跳上大床,輕搖蓮步,水袖輕甩,活脫脫一幅舊時小姐的樣子。只見她掩面繞著床小碎步一圈,拉長了調門,稚嫩的嗓音咿咿呀呀不知道唱了一段什么,似乎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曲調是夸張的悲戚,表情是幼稚的哀怨。唱完,就悲痛欲絕地跌倒在地上。我和立立坐在下面小凳子上充當觀眾,適時鼓起了掌。
有時候,我們會站在練河邊看風景。練河的水很清澈,經過的船只大部分是水泥船,帶手搖擼的那種,也有帶機的,主船后面是長長的拖船,裝著貨物,據說要走很長時間的水路,船主的家是在水上漂泊的。我們會默默目送著那些船只遠去,直到在河道上變成一個小點甚至完全消失。一些浪漫的情愫便會涌上來,有些甜蜜,有些向往。
還有些時候,我們會手牽著手在小鎮上轉一圈。小鎮不大,轉來轉去也就是大禮堂、茶館、供銷社、旅館、照相館什么的。因為沒有零用錢,所以經過供銷社的食品柜臺時只能不停地咽口水。去大禮堂倒是經常有收獲的,里面好像經常會開些會議,因為沒有人把門,我們就可以大模大樣進去。主席臺上常常坐著一排沒精打采的人,只有一個人在情緒激昂地說著什么,底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人,女人納著鞋底織著毛衣,男人則抽煙聊天,此起彼伏的嗡嗡聲壓倒了臺上的講話。我們期期艾艾地走進去,沒有誰會注意我們。我們在空的水泥凳上坐下來,也煞有介事地聽起來,可是往往聽了半天也沒有聽明白什么。水泥凳在屁股低下漸漸顯出了它的威力,透過單薄的褲子,徹骨的冰冷直鉆肌膚,最后總是落荒而逃。有時候,大禮堂會放電影,通常是一男一女把門,他們的眼神非常機智,想溜進去的話需要足夠的智謀和勇氣。我們常常會在門口的人群中尋找目標,通常是那些阿姨或者奶奶,我們面不改色地跟在她們后面混進去,每次幾乎都能得逞。電影一般就是《小兵張嘎》《閃閃的紅星》什么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也流了一次又一次,屁股底下的冰涼也似乎毫不在意了。
后來不是因為那個發夾的事情,我和平平的友誼也許會維持得更長久。平平有許多漂亮的發夾,放在一個很精致的盒子里,都是她上海的小姨送給她的。沒事的時候她會經常拿出來和我一起欣賞。其中有一個蝴蝶發夾特別漂亮,五彩的顏色,輕盈的雙翅飄飄忽忽仿佛要飛起來一樣。平平從來不舍得用這個發夾,至多對著鏡子夾在小辮子上試一試,前后左右顧盼欣賞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放會盒子里。我從小留的是那種前面刷平后面刷平的短發,俗稱馬桶蓋頭,是我爸爸不成熟理發技藝的見證,也是我媽媽懶得打理我的標志。我心里雖然羨慕那些發夾,可是自己的發型卻堅決拒絕它們,所以至多是看一看摸一摸而已。可是,有一天,平平卻告訴我說她的蝴蝶發夾突然不見了。她說奇怪了,那天明明就我們兩個人,后來就再也沒有拿出來過,怎么就不見了呢?她的眼睛不時往我身上掃,那里面充滿了疑惑和責問。我聽不了平平說話的語氣,更受不了她那樣的眼神。從那以后,我就不愿意去平平家了,走過她家門口也盡量加快腳步。不知道為什么,平平竟然也沒有來找過我,有時候在路上碰到我也裝作不認識一樣加快腳步。也許她真的以為是我拿了那只漂亮的蝴蝶發夾。
上小學的時候,平平一家回了上海,而我也回到了父母身邊。以后去外婆家,經過平平曾經的家,腦海里自然會浮現我和平平短暫交往過程中的一些細節。可惜,我們之間的友誼是那么脆弱,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器皿,雖漂亮卻易碎,一如我們成年后經歷過的那些看似美好的事情,光鮮明媚卻也是不堪一擊。
(蘇州外國語學校 陳慧)